在天山和阿尔泰山中,隐藏着一条条千年不变的古老牧道,有的长几十公里,有的几百公里,每条牧道都堪称隐秘绝美的旅游景观带,从冬牧场的山前平原丘陵,通往大山深处水草丰美的夏牧场。牧游便是引导人离坦大,去走羊的崎岖小道,走羊的牧道;看羊眼睛里的草青花红,日出日落;听羊耳朵旁的风声水声,虫鸣鸟鸣;过前世里约定的草原游牧生活。
在新疆塔城塔尔巴哈台山和托里玛依勒山之间,隐藏着一条长达300多公里的牛羊转场道。每年春秋季节,数百万牲畜浩浩荡荡走在这条古老牧道上。一群一群的牛羊头尾相接,延绵几百公里。这条与公并行的牧道,多少年来默默承载牛羊转场,它没有名字,只是一条羊走的,跟地上的蚂蚁老鼠一样,谁会操心它通向哪里?2009年的一天,一个叫方如果的作家,突然发现了它。这之前方如果曾多少次走过这条,旁牛羊转场的场面也早已。
可是那一天,就在奔驰的汽车里,他一扭头,看见公旁缓缓移动的羊群和羊蹄之下密密麻麻的,他让车停住,下基走到羊群后面,发现深嵌土中的一条条小羊道组成的宽阔大牧道,蜿蜒穿过山谷草地。他被自己的发现激动不已,一会儿跑上公往下看羊的,一会儿又站在羊的上反复看人的。随后的几个月里,他沿这条牧道走到远远近近的山谷和草原。一条罕见的有着三千多年固定转场历史的游牧大道在他头脑里逐渐完整。他为这条牧道起名:塔玛牧道。
手绘地图上的塔玛牧道,像一棵枝杈丰茂的大树,它的根部、树干部分是老风口牧道,那些分叉到塔尔巴哈台山和玛依勒山各沟谷的牧道,在老风口汇聚成一条主干。老风口是进入玛依勒山区冬窝子的唯一通道,也是塔城盆地和准噶尔盆地气候交流的孔道。在这条宽阔的山谷地带,风要过去,四季转场的牛羊要过去,东来西往的人要过去。风过的时候人和羊就得避开。风是这条上的最早的过客,后来是羊和其他动物,再后来是人。人总想把风挡住,自己先行。
史载清代曾把一百张牛皮缝起来,竖在老风口,说是要把风的嘴缝住,还建风神庙祭祀。古人有古怪办风。上世纪90年代,塔城地区投巨资在老风口种植10万亩防风林,树木成林后老风口冬季的风明显小了,但风口北边额敏县城的风据说大了。风要过去,谁也挡不住,缝牛皮也好,植树造林也好,都不能风过去。人造的10万亩林木确实比一百张牛皮管用,它把风挡了一下,风往北侧了侧身,还是要过去,从村庄田野县城刮过去。
老风口刮大风时,羊群都躲在洼地避风,耐心等风停。羊不着急,牧羊人也不急。被堵在风口两边的人着急,他们都有急事,赶着外出或回去。风把人的大事耽搁了。有些事耽搁不起,就有人冒险闯风口,结果丧命。他不知道风的事更大更急。羊和牧羊人都知道,此刻天底下最大最急的事情就是刮风。风不过去,谁都别想过去。对羊来说,也没有比等风停下来更大的事了。羊在哪儿候着都有一口草,一个白天和晚上。堵在风口两边的人也在烦人的风声里学会安静。只要风不停,再大的事都得停。
塔城盆地是北疆大粮仓,往外运粮的车队四季不绝。乌鸦就靠运粮车队生活。乌鸦群在行驶的汽车叫,开车人受不了乌鸦啊啊的叫声,想快快走开。乌鸦乘机落在粮车上,啄烂车厢边的麻袋,麦子、包谷、黄豆、葵花子在汽车的颠簸中洒落一。乌鸦群沿抢食。麻雀和黄雀也跟着乌鸦享福。老鼠也安家在旁,忙着搬运撒落马的粮食。
早年,运粮汽车上坐一个赶鸟的人,乌鸦飞来了就啊啊地叫,挥动白衣服赶。据说乌鸦怕白。这个不知谁传下来的可笑说法,竟被当真用了。乌鸦若怕白就不敢飞到白天了。后来运粮车上蒙了厚帆布,乌鸦啄不烂,到别处谋生活去了。有的飞到城市,跟捡垃圾收废品那些人搭伙。乌鸦有脑子,飞到哪都能过上好日子。在南北疆,见到最多的就是乌鸦。不仅是最难看的动物活到最后。乌鸦有脑子。
还有靠公谋生的人,背一个口袋走在边,见啥捡啥,矿泉水瓶、酒瓶、易拉罐,秋天散落边的棉花,风刮落的大包小包,运气好时还有飘出车窗的钱票子。和乌鸦一样聪明的人,在蚂蚁、老鼠和鸟迁到旁之后,跟着就赶来了,远远近近的公都被人占领,被一段段瓜分,30或50公里就有一个巡的,里程清楚,互不相犯。50公里马上拾的东西,养活5口之家没一点问题。
鸟在人的道开通前,早已学会靠羊道生活,鸟在高空眼睛盯着牧道,羊群来了就落下来,站在羊背上找食物。粘在羊毛上的草籽,藏在羊毛里的虫子,都是好吃食。每群羊头顶上,有一群鸟。鸟是牛羊的医生和清洁工。牛背上的疮,全靠鸟时刻清理蛆虫,直到痊愈。羊脊背痒的时候,就扭身子,往天上望。鸟知道羊身上有虫子了,飞来落在羊背上,在厚厚的绒毛里啄食。
春天是羊难过的季节。转场开始了。牧民收起过冬的毡房。羊群自己调转头,跟着消融的冰雪往上走。雪从羊度过漫长冬季的冬窝子开始,一寸寸往远处山坡上消融。那是一条羊眼睛看见的融雪线。绒毛的羊眼睛里,一个雪白世界在走远。羊的一天是从洼地到山坡那么长,一年则是一棵草长到头那么短。看不见下一个春天的羊,会在一个春天里遇见所有春天。这个人羊的季节,羊耳朵里装满雪线塌落、冬天从漫山遍野撤退的声音。
羊就跟着融雪声往上走,雪消到哪儿,羊的嘴跟到哪儿。大雪埋藏了一冬的干草,是留给羊在泥泞春天的上吃的。羊啃几口草,喝一口汪在牛蹄窝里的雪水。牛蹄窝是羊喝水的碗,把最早消融的雪水接住,把最后消融的雪水留住。当羊群走远,汪过水的牛蹄窝长出一窝一窝的嫩草,等待秋天转场的牛羊回来。羊蹄窝也汪水,那是更小动物的水碗。
洼地的冬窝子寂寞了。芦苇、芨芨草、碱蒿、骆驼刺,不受打扰地长个子,长叶子,结草籽,这些在冬天不会被雪埋住的高个子草,是留给羊回来过冬的。一般年份,盆地的雪不会深过羊腿,羊在白茫茫的雪地吃草,羊嘴笨,不会伸进雪中拱草吃。羊有自己的办法,前面的羊会为后面的羊蹚开雪,牛和马也是羊过冬的好伴儿,牛马走过的雪地上,深雪被蹚开,雪下的枯草露出来。当然,最好的帮手是风,一场一场的大风刮开积雪,把地上的干草递给羊嘴。
遇到不好年成,大雪没过羊腿,托住羊肚子,羊在雪地上寸步难行。所有的草被埋没,牛和马都找不到草吃,牧民也束手无策,这就是雪灾了,只有等的人来救助。一旦困在大暴雪中,主人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张望,牛和羊也跟着望。有时候,果真望见有推雪机开过来,后面装着干草的汽车开到羊圈旁,一捆一捆干草扔下来。面和清油卸下来。羊和人都了。
远近牧场的羊,在老风口的主牧道汇集。在到达老风口前的一个月里,羊群就排好了队,一群挨一群过去。刮风时停下等风。遇山洪停下避水。羊道比公拥挤。人的坏了修修了坏,羊道从来不坏。羊的四只蹄子不会走坏自己的。只会越走越深,越走越远。人修挖坏或侵占了羊道,羊就走公。一些狭窄山谷只容一条通过,有人的就没羊的。羊只好与人争。羊群一拥上公,世界就慢下来,跑再快的车也得慢悠悠跟在羊群后面。那一刻,一群羊让人一下回到千年前的缓慢悠长里。
夏牧场的青草是给活到夏天的羊吃。总有一群一群的羊走到夏天。夏牧场,在哈萨克语里叫节绕,有节日和喜庆连连的意思。一年四季的转场,就为转到花开草青的夏牧场。转到夏牧场,就是胜利。
新疆的春天从4月开始,7月到9月才是夏天。夏牧场,就是7月到9月的牧场。从春牧场开始,羊踏着泥泞走,追着草芽走,草长半寸,羊走十里,前面羊啃秃的草,又被后面的羊啃秃。一棵草被啃秃十次长出十次,别处的草结果了它还在努力地长叶子。一直长到草头伸到风中,看见最后的羊群走远,牧人驼在马背的毡包转过一个山弯,再看不见。
走到夏牧场的羊,是幸福的,所有的青草被羊追赶上。头的羊,在绿油油的草场迅速吃胖。羊发愁吃胖。这个牧羊人知道。一场一场的婚礼、割礼排成队,赛马、姑娘追、阿肯弹唱排成队。羊在一旁啃着草侧耳听人热闹。羊和人早就商量好了。啥叫牧羊人,就是给羊干活的人。
人给羊搭羊圈、帮羊配种、接生、剪羊毛、起羊粪、喂草、看病。人给羊干的最后一个活是把羊宰了吃了,这也是羊唯一给人做的。羊知道被人养的这个结果。知道了就不去想,吃着草等着,等剪掉的毛长起来、等啃短的草长长,等毡房旁熄灭的炊烟又升起来,等到一个早晨牧人走进羊群,左看右看,盯上自己,伸手摸摸头,抓抓膘,照着胖嘟嘟的尾巴拍一巴掌。时候终于到了。回头看看别的羊,耳朵里满是别的羊在叫。自己不叫,只是回头看。
托里萨子湖,那片被称为贵族草原的美丽夏牧场,是远近牛羊迁徙的目的地,尽管很多牛羊在这里被宰掉,但还是争相前往。在羊的记忆里,那片有湖泊湿地的山谷牧场,是天堂。每只羊都知道去萨子草原的,知道去塔尔巴哈台和玛依勒牧场的。塔城4个县的羊群汇聚在萨子。
牧人说,羊夏天不吃一口萨子的草,会头疼一年。所有所有的羊都往萨子赶。羊一心要去的地方,谁能挡住。羊有腿还有道呢。牧人只是跟在羊群后面,走到水草丰美的夏牧场。当天气转凉,在草木结籽、牛羊发情的9月,膘肥体壮的羊交了欢、怀了羔,转身回家之。牧人依旧跟在羊群后面。夏牧场是羊夏天的家。冬窝子是冬天的窝。回到低洼的避风处,去冬吃秃的草,今年又长高了,草远远望见羊群回来,草被羊吃掉,就像羊被人吃掉一样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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